可接下来,我没有时间琢磨乔诺的话,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我跟池又鳞的事情。

奶奶回家后,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不是说她变得病恹恹,而是她那股精神劲儿在慢慢消失。

她睡眠的时间变长,饭量也渐渐减少。有时候,她会盯着趟门外的一方花景,很久、很久。

“奶奶,您还好吗?”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如同无数次她握着我的一样,问到。

医生来给她做过身检查,她年事已高,器官功能衰退在正常范围内,并没有其他异常,按道理,这是很健康的老年状况。

奶奶笑道,“我很好。”

越长大,我越明白,“我很好”有时候不过是粉饰太平。

“要不,我带你出去逛一逛,呼吸新鲜空气?”或许是骨折不便,奶奶在屋子里待久了才这样。

奶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真的没事,你别瞎担心。”

野火十周年的庆祝活动还要收尾,但池又鳞停下了所有工作,搬回家里。

我也开始了从家里到学校的通勤日子。

父亲动用关系,请来国外的专家给奶奶检查身体,结论依旧是什么问题都没有。

折腾完之后,奶奶摸了摸父亲的头,“辛苦你了,让你们担心了。”

父亲在上位已久,说话做事一向沉稳有度。但在所有父母的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而在孩子心里,父母永远是依靠。

母亲轻轻推我们出去,小心地掩门,留他们母子俩说交心话。

早上,池又鳞会抱着奶奶到趟门外的木椅上,让她晒晒太阳,陪她说话,唱歌给她听。

她喜欢听《四季歌》,“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是家国情,也是儿女情。

爷爷奶奶谈恋爱那会,没有太多唯美的场景,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浪漫。

爷爷求婚时,就是给她唱了这首《四季歌》——愿往后的春夏秋冬,有国有家,有你有我。

午饭时,母亲会做一桌子菜,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下午,我会抱着奶奶到贵妃椅上,然后坐在她旁边一边改论文,一边听她的意见。

傍晚,我们一家会在花园里乘凉,父亲切开西瓜,分给我们一人一瓣。

晚上,父亲或者母亲会到紫庐跟奶奶说话。

每一天的每分每秒,我都想将其刻入脑中,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亲人的意义,见一天,少一天。

爷爷离开那会,我们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哭过之后,人生路仍有无数风景在两侧。但到了这个年岁,才发现,告别是一个漫长又苦痛的过程,但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即使哭,也必须笑着哭。

茉莉花开,芬芳满室。

奶奶却不会再睁开眼。

父母早知奶奶对自己遗物的安排。父亲把她写给我们的信交到我手里。

“溟溟、小鱼儿:展信好。岁月如梭,转眼间,你们已从小小孩童,长成英俊男子。我何其幸运,见证了你们的成长。你们往后的人生路还很长,奶奶相信,你们会为自己做出最佳的选择;记住,奶奶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同样,转眼间,你们爷爷已离开我十余载。每一天,我没有不思念他的时候。我那天从楼梯摔下,是因为,我看见他在楼梯尽头,笑着看我。那刻起,我知道,人各有命。他走那天,我坐在床边,感受着他的体温,慢慢凉去。我悲伤,但我没有流泪——最该替我擦拭眼泪的人已不在,即使哭,我也要等到与他团聚那天才放声大哭。我记得当时,趟门外的牡丹开得很艳,我立即决定,我要连同他的份,好好活着;我要连同他的份,看清楚每一次花开花落。这样,我算不枉与他相爱相知这一辈子。我曾跟溟溟说过‘幸福’与‘幸运’有所区别。我的幸运,是与你们成为亲人;而我的幸福,是与你们爷爷相濡以沫。如今,若我离去,并非悲事,我只是与我的幸福,再次相遇。

孩子,别哭,连同我的份,看尽这世间的美好。

爱你们的奶奶留”

母亲已在父亲怀里低泣。

我与池又鳞看完信,他平静将信折好,问起父亲后续安排。

我听从父亲指示,通知亲戚朋友和学校,筹备奶奶的遗体告别仪式。

我们三个男人,分工合作又配合默契地逐步完成这最后的庄严仪式。

奶奶的骨灰入土那天,天飘着极细极细的雨。

结束后,父母走在前面。我没走几步,眼见要来一个平地摔,有一手揽住了我的腰间。我转眼,池又鳞看着我,“结束了。哭吧。”

我站好,倔强地推开他的手。

他并不松手,反而把我抱紧,让我贴上他的胸膛。“哭吧。”

极细极细的雨絮絮纷纷,绵绵不停。

我在他的怀里,哭了。

是悲伤,是怀念,是最后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