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当真撤离北沧那一天,元徵都有种不真实感。

方靖和几个纨绔子弟都跟在他身边,无不安静,元徵沉默地看着城中聚集的百姓,一个个拎着包袱,拖着老的,带着小的,瑟缩着,无不满面惊惶茫然。

元徵还看见了那天晚上给他递过红薯的孩子,他抓着母亲的衣袖,将小小的身体往人群里藏。元徵出神出得久了,方靖轻声说,“阿徵,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不要……不要这样。”

元徵看了他一眼,又挪开了脸。

他不是傻子。河东战事远不如北靖吃紧,司韶英迟迟不来,他本就心存疑虑,经岑夜阑一点,无论他如何不想承认,他也大抵猜出北沧关会有今日或许和他有关。

有人想借胡人的死让他死在北境,甚至不惜丢弃鹤山州,让北沧关沦为孤城。

让他死得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如今储君未定,他父皇虽然有众多皇子,可元徵依旧是最受瞩目的一个,在京城时就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弹劾他,想让他死。元徵曾以为他被贬边境,就已经远离了朝堂,他便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岑夜阑说他天真,如今一看,当真是天真又可笑。

元徵心中只觉憎恶又无力,如同置身蛛网,手脚困着,任他如何拉扯挣扎,都于事无补。可旋即,他心里却蹿起了一股滔天怒火,无论是谁想杀他,谁要杀他,都不该用这种手段。

正当黄昏,日落虞渊,倦鸟扑腾着翅膀归巢。

南门是胡人围城最为薄弱的缺口,大门轰然打开的瞬间,岑亦率着城中诸将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后将士队列有序,紧随其后,而后才是黑鸦鸦的百姓。

岑夜阑骑在马上,他静静地看着躲在队伍中的百姓,身侧留下的将士们严阵以待,悉数笔挺地站着。

不多时,远处安营守南门的胡人似有所觉,当即急急整兵冲了上来。

岑夜阑冷静地抬起手,城墙上的弓箭手抬起弓弩,不过须臾箭矢如雨,朝着冲来的胡人疾射而去。城外的将士亦摆开迎敌之势,厮杀声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阵前交戈,有将士掩护着百姓陆续撤离,元徵已经出了城,他攥紧缰绳骑在马上,身后是惊魂不定的百姓,三三两两不敢做声。

他们突围得突然,胡人毫无防备,绕是力扑杀也挡不住城中撤离之势。岑夜阑银枪在握,一身黑色甲胄,身下战马踢踏有声,所过之处无人敢拦。

天色一点一点擦黑,混战之中,岑夜阑和岑亦目光对上,岑夜阑嘴唇动了动,挥长枪挑下一人,血色沾染红缨,将未出口的“走”字都带上了几分血腥气。

暗淡的余晖笼罩了岑亦的面容,他一言不发,看着那杆淌血的流火枪,那是他小叔叔的枪,陪他征战沙场数十年,后来小叔叔给了岑夜阑,连同靖北令一起。

岑熹选择了岑夜阑。

岑亦后来就鲜少用枪,反而选择了更不擅长的剑。

岑亦用力勒住缰绳,胯下骏马昂颈一声长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兴许是战场血色逼人,残阳晦暗,一贯清俊儒雅的眉眼竟多了几分阴霾。

隔得远,岑夜阑只见岑亦调转马头,心头一松,环顾一圈,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城外树林掩映处,元徵就在那里。

岑夜阑深深地吐出口气,沉声道:“回城。”

他话一落,副将抹了把脸,应了声是,尚在混战中的将士都陆续后撤。岑夜阑唯恐久则生变,早已经下过令,严禁恋战,留下的都是岑夜阑的亲兵精锐,无不唯岑夜阑的命是从。他们要退,胡人士兵却趁势而上,双方缠斗不休,甚至妄图冲入大开的城门之中。

城门高而厚重,推动时,发出嘎吱的沉闷声响。

岑夜阑看着城门,城中除了将士,已经没有百姓,几乎是一座空城,他没有犹豫,轻喝了一声抖缰绳直接冲入了空城之中。

胡人穷追不舍,有冲入门内的,无不被就地斩杀,尸体垒在城门外。

岑夜阑坐在马背,看着渐渐关上的城门,天色暗,隐约可见远处只剩下一线残阳,太阳将沉之际,却听见激昂的嘶鸣声,少年纵马的身影伴随着日头彻底沉入地平线直接撞入岑夜阑眼瞳。

岑夜阑错愕地睁大眼睛。

轰然一声,城门重重地关上了。

元徵心脏仍在剧烈跳动,一起一伏,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

元徵精通骑射,他从来不知道短短数十丈,竟能让他产生咫尺天涯之感,好像他只要再慢一步,就会跌落深渊。

方靖几人的惊呼都被远远抛在身后,元徵是猛然醒悟过来的,他不安地截杀摸过来的胡人士兵,看着战场上的岑夜阑,心里透着无法言喻的焦虑。

他麻木地提剑又杀了一个胡人士兵,血水溅的高,落在他脸上,黏腻又温热。电光火石间,元徵心脏都停滞了几瞬,他猛地抬头看向逐渐后撤的将士,脑子里反复地转着一个念头。

岑夜阑骗他。

岑夜阑骗了他,他根本就没想过走!

元徵想也不想,猛地一夹马肚直接就冲了出去,冷风刮脸,元徵却觉寒意透彻骨髓,浑身血肉都似僵住了。

岑夜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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