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战争的缘故,成千上万的边民被迁到了朔阳城北的临时安置点,因此如今这座城市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熙攘气象。这场面若是放在平日,被京里派来巡查的御史瞧见,定是要替孙维请个治理有方的大功。毕竟这十几载太平年月没有开疆拓土的机会,辖地内百姓安居乐业,添丁进口,屯田积粮便是第一大事了。

这一日,天还蒙蒙亮,安置点里一个庄稼汉揉着眼睛踏出棚子,虽然没了活计,但他照旧起得很早。他的嘴大大地张着,简直都叫人看得见昨夜美梦的尾巴。可待到他的眵目糊被手指带走,目光清楚的一刹那,忽然就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被强行中止的哈欠卡在嗓子眼儿,足足顿了两息,才“嗷”地一声化成了惊呼。

周围的那些板棚里开始传出咳嗽和嘟囔,同村的乡亲们住得很近,几乎都熟悉他的声音。因此有些明显还没太清醒,就点着姓名开骂了。但随着更远更多的惊呼声响成了片,一个个板棚的门也都被打开了之后,这些拖家带口的百姓们终于意识到这个清晨与往日不同,数不清的军卒已经将他们的住处包围了,而且这些兵都提着刀,架着枪,如临大敌般打量着每一个开门走出来的人。

“都听了!”几十个大嗓门的兵几乎同时发了喊,命令在这片茫无边际的棚户区每个角落里都回荡开去。那肃杀的气氛和洪亮的音色一下子震慑住了绝大多数的农民们,就连几声孩子的啼哭和狗儿的吠叫也瞬间被周遭的手脚制止住,只呜咽了片刻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

“因两国战事,边民内迁,朔阳内外,鱼龙混杂,大量内外奸细混入此地。奉刺史府令,着各地乡绅、里长协助,按籍册清点辖内居民,其老、幼、丁、妇需逐一确查三代以内外来户籍,生于秦地、或有秦人血统者统一迁居城东新营登记新册。若未入籍者需三人作保方可登新,无人作保者按敌国细作论处。此次事关重大,如有擅自隐瞒,胡乱作保以致触犯令法者,户主死罪,丁妇充军,乡邻连坐。”

不知是兵卒们的嗓门亮,还是时间段挑得准,亦或是下令的口气硬得吓人,总之效果是出奇的好,在命令宣读完毕后好一阵子,百姓们几乎都还保持着之前的状态,既无声响,也无动作,只是都呆愣楞地望着令兵,一副完震惊的样子,这样的动作几乎比那些警戒的士兵更整齐划一。这也怪不得他们,自从内迁以来,人们最开始还有些慌张和牢骚,可城内抚慰的物资几乎在当日就发放到了每个乡亲手中,并且大腹便便的孙刺史还领着一众官员,作秀似的在安置地中走了一遍。即便他那双小眼睛并未真的瞧在老百姓的困难和需求上,但那可是牧守一方的大人物,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丝毫不与他计较这些,反而还交口称赞,一个劲地谈论着刺史孙大人是个懂得体察民情的好官。而从那日以后,虽然这位“好官”再也没来过,但他老人家派来的粮车、水车倒是准时准点,而且量也给得充足,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是朔阳这座州府给他们的赏赐,或是说对他们背井离乡的一种补偿。

但就在刚才那道命令里,即便是再不知事的农妇也都听明白了,这位孙大人在这个清晨忽然就变了脸,在这么久的相安无事之后,忽然就说他们这里闹了奸细,还要个盯个地筛查。瞧这个动静此事必然是真的,就像那些明晃晃的刀枪一样真,可他们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周围的这些面孔却无一不是熟识多年的,可在二十年里给与他们丰衣足食的孙大人又怎会无缘无故地下了那道命令呢?

对于这些边民来讲,界河对岸的秦国人从来都不是敌人,先王在位时还有着千里驰援的恩情,因此绝不是每月互市那一点儿交情。两国的猎户相约着进入密林,家中的女人抱着木盆在睦水两岸交谈,而孩童们也总是跑过小桥,今天我坐在你家那边,明天你又来我家这里,一通奔跑打闹过后,脏的不是亲生爹娘根本就分不清哪个是秦国的孩子,哪个是唐国的娃娃。

比起这些后辈来,已经是天命花甲之年的老人们更是对这道命令不知所措,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们出生、成长的故土早已被蛮夷践踏成了废墟,他们参军、在血海中厮杀,他们目睹着亲人的逝去,战友也葬入一捧黄土,最后打了胜仗,在一片迷蒙的幻梦中成了保家卫国的英雄。可他们的家如今在哪呢?是那已经被踏平的一道道山梁后面?还是哪一片燃成焦土的废墟中呢?他们已经不记得那个小村落在如今是要属于哪个国家,他们甚至都已记不清自己当年是跟在谁的军旗下麻木地厮杀。他们在退伍命令下达的那个驻地解散了,在完陌生而荒芜的土地上开垦、与牛马车上运来的,不知又在何处失去亲人的可怜女人们组成了新的家庭,他们把脚下的土地建设成了村庄,以后也打算在官府商定的国界两侧,被子孙后代埋葬在那里,成为一个个曾经创造过历史的界碑。

可这道命令把一切都打破了,老人们必须从近乎一个甲子的回忆里捕捉出自己故乡的模样,男人们必须将在河边遇到,在密林中嬉戏,最后娶回家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检举出来,连带着仍未知事的,那只能算作“半个唐国人”的孩子,一同送到城东去。等待着他们的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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