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莲生睁大了眼睛,艰难地重读一遍。

&ep;&ep;今天的?

&ep;&ep;又是研又是合,又是滚又是晒,这么复杂的活计,要一天内做完?

&ep;&ep;万一做不完,或是做不好,会怎样?

&ep;&ep;瞧那工长的凶悍模样,没准儿又要挨一顿藤条也说不定。四个月来在厨房做工,日日那样勤勉,仍然挨打受骂,实在已成惊弓之鸟,如今才脱狼穴,又陷虎口,不知又要如何捱过?……

&ep;&ep;急忙抬眼望一下天光,却见天花高耸,幽暗一片,自己身处墙角,离最近的窗子也有百十来步,这要是一天几次去窗前看天光,还挺耗时间。想起一早上在十一娘那里登记上册,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光,此刻只怕已近正午……

&ep;&ep;“快去库房领用品罢。”

&ep;&ep;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莲生连忙回头,只见是坐在邻案的姑娘,身穿藕色衫子,头绾双鬟,看起来与莲生年龄相仿,圆脸蛋,翘鼻头,双眼盈满笑意,两只沾满香泥的小手擎在空中,指指大厅门口:

&ep;&ep;“单子呈上去,东西批出来,要耗不少辰光,赶得不巧还要排队,一旦拖过了巳时便领不到啦!快去快去,出了月亮门向西转,记得带上这支竹简。”

&ep;&ep;盎然暖意,霎时间浸透了莲生整个心胸。四个月来在后厨,低头便是污水与垃圾,仰头便是木棍与藤条,何曾有人这样暖言待她。一时间感动得泪盈于睫,连连拱手作揖:

&ep;&ep;“多谢,多谢!”

&ep;&ep;一把抄起竹简,飞快奔出大堂。

&ep;&ep;日头果然已近中天,再不领真的要迟了。上工头一天就误了活计,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去库房的路径,莲生倒是早已认得,一路上发足狂奔,冲出月亮门,转向西边小径,过了前方边门,便是库房……

&ep;&ep;“喂,莲生!”

&ep;&ep;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莲生不得不仓促收足,转身一瞧,是十一娘在后堂门口逡巡。

&ep;&ep;“过来过来,正要找你呢。”

&ep;&ep;十一娘双眼微眯,满脸不爽地打量着莲生:

&ep;&ep;“十五日前送货往城南肃宁庄的伙计,是你吗?”

&ep;&ep;——————

&ep;&ep;在前堂做掌柜,真不是个容易干的活儿。

&ep;&ep;每日迎来送往,对各色人等赔着笑脸,周到招呼,哪个伙计惫懒了、哪个主顾不满了、哪个官长来查账了、哪个泼皮来闹事了……都要一一处理妥当;哪款香热销断货了、哪一款无人问津了、哪款该涨价了、哪款该扫地出门了……都要了然于胸。甘家香堂前堂上百个伙计,上千种香品,每日数以百贯千贯计的钱帛交易,都掌控在十一娘的一双胖手里。

&ep;&ep;十一娘不是本地人,是中原人氏,世代商贾之家,因家乡大旱,逃难来了敦煌。甘怀霜见她是个人才,高薪聘入甘家香堂,果然把店堂照顾得风生水起,成了甘怀霜不可或缺的膀臂。敦煌商贸繁荣,十一娘的郎君和兄弟们也都经商,往来中原和西域贩卖货物,然而要论商场战绩,可都比十一娘差得多了。

&ep;&ep;但是今日来的这位主顾,却教十一娘费了不少脑筋。

&ep;&ep;“我家郎主有份礼物,要送与贵店一位伙计。”

&ep;&ep;“哦……是哪个伙计?”

&ep;&ep;十一娘自柜前起身,习惯性地赔着笑脸,同时飞快地打量来人一身上下。

&ep;&ep;满脸络腮胡须,头裹玄黑布巾,衣着普通,神情也甚淡定,语声中却隐然有一份令人不能抗拒的威严。身形方阔,两膀极为粗壮,肩背笔挺,气宇轩昂,似是个武人。身上玄黑袄,袴褶裤,麻鞋,只做普通下人打扮,看起来像是富户宅中看家护院的打手。手中捧着一个蓝布包裹,很大,方方正正,似乎包着一只盒子。

&ep;&ep;“不知姓名,只知道是十五日前送货往城南肃宁庄的那位。”

&ep;&ep;十一娘的胖脸微微有些拉长了:“不知姓名要如何查找?我们店里甚是忌讳陌生客人上门搭讪,阁下还是请回罢。”

&ep;&ep;来人瓮声瓮气地开言:“事关重大,帮忙查查罢,不然小人没法向郎主交代。”

&ep;&ep;话虽说得谦卑,但语气神情,满是不容置疑的威势,倒教十一娘不敢怠慢。

&ep;&ep;“敢问尊主何人?”

&ep;&ep;“不方便言讲,收受人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