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一排杂七杂八的商铺,沈凌志熟练地拐进一条巷子里,抬头看新挂上的蓝白色铭牌,茶益巷。

上次来找郭川时,这巷子还没名字。

他照着记忆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这种居民楼在小城里随处可见。

大概是建造年代久远,那些鹅黄色的长方形块砖此刻糊上了不少灰土,一片一片的,跟地上野猫身上杂乱的花色似的。

沈凌志总觉得在这种老房子刚建好时,大抵也是光亮干净的,但时间这条污河慢慢腐蚀了原本那些漂亮小巧的块砖,像乌鸦张开翅膀,把房子的光亮遮了个完。

县城真正的有钱的人,早在桥下那条河边买了商品房,屋顶是朱红色的,瓦片整齐,每扇窗户前都有一个阳台,他和彭靖曾在河的对岸望过,白色围栏映在河水里,跟着水,缓慢而又柔软地畅游。

但没有钱的人更多,于是这些曲折的巷子,就成了他们蜗居的一方天地。

趿拉着老旧棉拖鞋的女人和男人,努力地缩着脚趾,搬出一把老木椅,在巷子里骂街扯聊。

沈凌志低着头,绕过几个正大声说着新烫的头如何显年轻的女人,钻进了那方楼梯。

站在二楼那扇旧门前,沈凌志给江岱发了条信息,没一会,江岱就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他被江岱吓了一跳。

江岱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毛衣,一脸倦态,脖子上也有不少红痕,沈凌志别开脸,不愿直接看。

“去顶楼说吧,”江岱没遮那些暧昧的痕迹,声音也还哑着,“他刚睡着,别吵醒了。”

顶楼风大,上面不知道是哪个租户偷偷挖了点土种葱,葱苗往上蹿,跟着风摇。

沈凌志往矮围墙边站,看到远处那条贯穿整个县城的马路,如同黝黑坚实的河床,上面浮着车河。

如同往常一样,正常,安静。

老桥上的闹剧仿佛没有发生过,但沈凌志知道那确实发生了。

“彭靖还好吗?”

沈凌志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彭靖的情况。

那天奔回家之后,他看到彭靖正擦着上午没能擦完的窗台,认真和专注,甚至还朝他笑了笑,表示欢迎回家。

但买来的年货就那样搁置了,果篮也没能送出去,大家依然在为了过年而奔走,只是他们的春节,似乎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切断了。

彭靖不再整天嚷嚷准备过节的事,他晚上很晚才睡,白天会在温暖的阳光中醒来,醒来后匆匆吃过沈凌志带回家的饭菜,又会躺回床上,直到下一次睡眠的来临。

沈凌志不知道他晚上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的,有时他想拍着彭靖的背哄他睡觉,只是还没等彭靖睡去,他便撑不住睡着了。

手下的骨骼脆弱而又敏感,沈凌志在半梦半醒之间,在某一次呼吸停滞之间,都能感受到手掌下温热的皮肉的颤抖和悲鸣,也许彭靖是在哭,但他每天醒的时间太少了,连红眼睛也不肯太过露出来。

彭靖久违而又迟钝地进入了冬眠。

他冬眠在由干枯草叶做的床单被褥之中,沈凌志侧躺看他的背影,仿佛能看到彭靖的生命力正不断地流失,那是一些蓝金色的丝线,被从窗户里钻出来的寒风吹断,彭靖的呼吸开始变轻变浅,沈凌志有时凑近了去抱他,像抱住了一只没有意识的小动物。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江岱表明这件事,只是沉默下来。

江岱大概也知道,便不再问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凌志低低地问。

老桥上发生的一切他时常会回想起来,他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郭川为什么突然要掐住男人的脖子,还有江岱和郭川……

原本他不愿问的,只是彭靖从那以后就变得反常。

沈凌志决心要弄清楚。

“郭川,”江岱声音小下来,“他上学时杀了人,就是桥上那个男人他爸。”

风渐渐小了,只剩些楼下居民扯聊的细碎声音。

班主任不仅知道郭川是同性恋,还告知了不少来访的家长,让家长和学生和郭川保持距离,紧接着是和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开始谈论起郭川。

高三有男学生喜欢男人,这件事在狭小封闭的学校里传开了,一开始只是一栋教学楼,后来闹得连学校里每一棵树也一清二楚,郭川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凌志再迟钝,大概也能想到都发生了些什么。

“然后他带了刀去学校……”

他们都同时沉默下来。

持续不断的孤立远离和明里暗里的辱骂讽刺把他推向刀。

在今天之前,沈凌志从未想到这些。

他一向直来直去,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太思前想后,意识到自己喜欢彭靖时,沈凌志甚至来不及多想自己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在他的认知里,要是喜欢,那就是喜欢,不用过多在意其他的。

彭靖是个男人,那他就能不喜欢了吗?但心动怎样也不能说停止便停止的。

但郭川身上发生的一切,让他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不能接受男人喜欢男人。

甚至不止不接受,他们会是异端,会被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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