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天似乎也有了想法。

寂静的夜空,悄悄飘下了雪花。

一枚枚雪花,净洁、晶莹、透明。

一片片雪花,摇动、密集、晕眩。

须臾之间,化成无量妙花,纷纷而降。

我仿佛置身于梦幻世界中,充满着幻想。

然而,一阵剧痛把我从妄想中拽回了人间。

佛心觉悟,

肉身成魔。

只是那会儿,我还无法归一禅定的境界。

但我知道,这是我在俗世里的最后一个冬天。

我强撑起胳膊,奋力端坐起来,瞥着桌上那本《佛说大乘无量寿经》。佛言,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佛还告诉,世人恶苦,如是如是。

对于我来说,肉体之苦即将逝去,仅剩下一颗即将飘浮西方的魂灵。

可惜啊!我来不及修行五眼,无法照真达俗,达不到佛眼具足的层次。

更可悲的是,至死我都是娑婆世界里一个充满欲望的人,做着妻妾成群的美梦。

好在我不喜欢撒谎,一边思索着一边写下心里想说的话。我写着写着,感觉手中的笔好沉好沉,似有千斤之重,压得胳膊跟着往下坠,当我写完“活着的人”四个大字时,连手指都已经麻木,只听“啪哒”一声,那支笔从我的指缝中脱落,掉在血红的地板上……

听见声的高粱红走过来,她一把抱住我。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快不行了,我要死了。”

高粱红奔儿都没打,立刻嚎啕大哭:“我的命好苦啊!”

我激动起来,使劲儿嘶叫道:“你咋苦了?好歹你还活着呢!”

高粱红说:“我咋不苦?我和我妈一样命苦,早早就没有了老头儿。”

我更加愤怒,憋足力气说:“你身子骨还行,那地方还能用,再找一个老头儿。”

高粱红顿时翻脸了,两眼珠一瞪,抹一把眼泪叫道:“你赶紧去死吧!”

说罢,她一甩手,头也不回就走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五味杂成、思绪万千。

一个人若打算把一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不言而喻,这个秘密大多不是一件好事情。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若绞尽脑汁想知道一个秘密,不言而喻,这个秘密一定不是一件好事情。

人可以隐藏自己的秘密。

人也可以背叛自己的诺言。

当我步入生命的最后阶段,已经原形毕露的我,未能保持住最后一丝淡定,没有能够忍住心中最后一个疑惑,张开大嘴巴问高粱红。但是一开始,我还习惯于装大相,琢磨着如何遣词造句,不过病入膏肓的我,很快失去了那点耐心,因为我马上要遛达到那边,还穿一件马甲装啥王八犊子,所以我转脸就怒号起来,根本没有啥忌惮,说起话来十分硬气。

“你和老苟哪天好上的?”

就像我爹骂我一样,直接就翻底牌。

“你说啥?你说啥?!”

只见她双目圆睁,不认识似的看着我。

“你和老苟哪天睡在一块的?!”

我再问,还狠狠吸一口气,慢慢地呼出去。

“大傻子!你这个不死的大傻子!!”

她恼羞成怒,那骂声盖住了我粗重的呼吸声。

毫无疑问,她那张脸已经变形,憋得跟紫茄子一个颜色。恼怒之间,她举起哆哆嗦嗦的大巴掌,直接向我轮过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是老夫老妻。所以,她那只爪子没那么狠,还讲一点情义,尽管风风火火地袭过来,但落在我脸上已变成轻轻地“抚摸”。

我一想到这,感觉自己不是人,那脑袋又晕眩起来。

嗡——

嗡——

一阵一阵地叫唤着。

这时候我真正地感觉到,自己有限的生命里没有了“活着”两字。“只有活着,才是生命的最大价值”。忽然之间,我想起徐老太太说过的一席话,又感觉她的话也不对,不仅仅因为我是那些幸福人们的一个陪衬,而且我还是这个人间社会肌体上的一个毒瘤,就像我身上那个恶性肿块一样,不但要吞噬我的命,同时也证明我的生命有那么一点多余。

在生死的一线间,

我又想起伟大的佛。

也许为了安慰我自己,

也许想去那个极乐世界,

从这一刻起,

我开始高声咏诵佛号,

那一声声“阿弥陀佛”,

恰似一道道耀眼的神秘亮光

瞬间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我可以确定,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回光返照。

但是,有一道返照的神秘灵光不关乎佛,只有十二个大字。

生不是我所求,

死不是我所愿。

我哆哆嗦嗦地拿起笔,哆哆嗦嗦地摊开稿纸,再哆哆嗦嗦地写下这十二个字。

这叫我突发奇想,打算借用这十二个大字,给还活着的我撰写一帧碑文,也是对我一生中唯一一位老师的一次质疑,算是给我“一塌糊涂”的人生中谱写的最后一曲挽歌。

——谨以此书纪念几十年来活着或死去的一代被抛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