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把,鑽到我鼻骨发疼,才恋恋不捨地离开。很奇怪也很顺当,我就是知道自己能向他撒娇,好像他欠着我很多很多份的抚慰,我可以慢慢讨回来。我手插着口袋在梯级上晃荡,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挡在那里,没有要让我下楼梯的意思,套句武侠小说形容大宗师的话,叫做「身形如渊渟岳峙」,便是我打他一拳怕也动不了他。我无奈之下抿抿嘴唇,斜他一眼,转头步上阶梯。

&ep;&ep;他忽然在身后说:「你刚刚那个表情真是一点也没变。以前我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妥协以后都是这号表情。」

&ep;&ep;一定是我心乱如麻听错了,不理你。他又咕噥道:「还有啊,你从前的难处比现在苦一百倍,挫折一百倍,那时你很硬朗啊?现在怎么会被这一点童年小事打败?」

&ep;&ep;我受不了了。往上跑了几级,到了五楼,算准唐家祥会快步跟上,猛地停下转身向着他,唐家祥果然被我吓一跳:「又怎么了?」

&ep;&ep;「那时我是不是还常常跟你说,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姑且听你一次话?那到底是甚么时候的事?三岁、四岁?或者你是我小学转学前的同学?你这名字太老土了,满街都是,我真的想不起来。」

&ep;&ep;唐家祥怔怔地看着我,似正动脑组织一句合宜的答话。

&ep;&ep;我作弄了他一轮,心中爽快了一点,挥手笑着说:「当我发疯。我姨婆家到了。」不让他有何反应时间,飞快掏门匙开了铁门。

&ep;&ep;姨婆家没有变,我在此地栖息到十七岁半,曾经打定主意不再回来,而今我回来了,只因有个人跟我说,捱过了这餐虚应故事的团圆饭,他要陪我吃团圆宵夜。这个人我才识得半年多,理应甚是遥远,却感觉无比亲近,好像几个世纪前我就跟他吃过很多顿年夜饭似地。不用说,那时一定也是我下厨。

&ep;&ep;姨婆快要看不见我了,我瞧着这曾经荒唐半生、临老被甥儿塞了个弃童的老女人,替她摆设碗筷。唐家祥在桌上佈好了路上买来的现成套餐。我说:「姨婆,油鸡腿给你吃。」

&ep;&ep;虽然介绍过,唐家祥跟我却都没把握姨婆会在乎他的存在,于是他闷着头自管扒饭。姨婆一如既往,并不向我道谢,睁着仅存浑浊视力的一隻眼,忽然问:「阿文,这位到底是唐先生还是唐小姐?」

&ep;&ep;我瞥了唐家祥的毛线衫与铁灰色衬衣一眼,视线再怎么模糊,看不见他鬍碴也该看见这身男装吧。何况唐家祥的嗓子又不是女声,是稳重得来又不失亲和的男中音。「当然是唐先生。姨婆刚刚没听见他跟你问好吗?」

&ep;&ep;「听见了。不过不大对。」姨婆神色迷惘,「我觉得你好像……很喜欢他啊,我看不见你的脸,可是我听得出。」

&ep;&ep;唐家祥倏地抬头,换我闷头扒饭。「是好朋友,不就常常……一起出去……出去玩囉。」

&ep;&ep;「阿文,姨婆都不知吃不吃得到明年的团圆饭,你跟我讲实话。」姨婆毫无适可而止的意思,你身体差就可以这样不识好歹吗!我大逆不道地在心里顶了一句。反正我中学没毕业就开始忤逆她了。

&ep;&ep;姨婆继续说:「你十五岁的时候带过一个小女朋友回来,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子。后来你搬出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交过其他女孩子。你对这位唐小姐还是唐先生,嗯……我一听你和他说话,就知道你好喜欢他。」转头空泛地瞧着唐家祥的方向:「你不要介意啊。」

&ep;&ep;要跟我捣乱是吧,难道我怕了你?我停下筷子,带着笑容问她:「那姨婆你帮我听一下,他喜不喜欢我?」

&ep;&ep;唐家祥,你一定很后悔逼我来看这老女人,更后悔跟了我上来。我虽然不敢看你的表情,但是眼角馀光里,我瞧见你连饭都吃不下了。

&ep;&ep;姨婆摇摇头:「他老不讲话,我听不出啊。」偏过头,想了一想,又说:「我看你们两个的动作,模模糊糊这样看了一点,他对你很好吧。你虚岁都二十七岁了,要结婚就快点……请帖不必给我了,反正你也不会想看见我出席。」

&ep;&ep;姨婆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似现笑容。我知道姨婆年轻时是个美人,如今一张脸被风尘糟蹋得不堪细看,这一笑本该令我毛骨悚然,我却不知为何心头一热。

&ep;&ep;姨婆半瞇着眼,悠然说道:「不管唐小姐还是唐先生都好。阿文,我没有好好对过你,你肯回来同我吃这餐饭,算你有心。以后你也不会来探我了吧,这样,姨婆就祝你们幸福吧。」

&ep;&ep;我百感交集,说不出到底是厌恶她、感激她、还是庆幸长得够大摆脱了昔日幽黯童年。我看了唐家祥一眼,他深深注视着我,我举起手边的瓷杯,里面装着唐家祥出差带回来的中国古法粮食醇酒。我一饮而尽,然后倒上另一杯,再饮乾,再倒一杯,又饮乾了。这类粮食醇酒若是上品,往往入口温顺,后劲热辣,而这一支正是极佳上品,我胸间一阵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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