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君省瑜都常拿她过世的弟弟与弟妹来对这个侄子做教育。

那时君翰如还小,但已经养成了和姑姑在沙发上喝茶谈判的习惯。

谈判。也许只能用这两个字眼。

他们一方摆出某个观点,另一方思考后或接受,或反驳,来维持一种切磋交涉的局面。

一板一眼,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这难道能说是聊天么。

君省知许芝林夫妇,照君省瑜的说法,都是被“小资产阶级情调”耍得团团转的人。他们拥有一切非理性的的品质,感性,冲动,追求浪漫,不切实际,所以走向了自我毁灭。

父母对于君翰如,自始至终,只是两个不能重蹈的覆辙,不能再犯的教训。

“列车就要长长久久地正确行驶,才能一直往前,去它该去的地方。”

“你父母就是在那条偏离轨道的火车上,所以他们死了。”

“翰如,你不能像他们。”

少年时代的君翰如已经长得很高,他端正脊背坐在沙发上,面色分毫未动,低头喝了口茶:

“我当然不会像他们。”

君省瑜始终紧紧觑着他,听到答复,也略下低头,抿了口茶:

“我知道你,你从小就很让我放心。”

君省瑜老得很快,君翰如成长得更快。单从面目上,似乎难以辨认他们是否相像,然而此时他们同坐在沙发上,同样用一双冷眼朝你望过来。

真像是亲母子。

只是君省瑜没有想到,君翰如大学会去读了建筑工程。

建筑照理说也是老牌专业,但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和泥水打交道。

是下九流。

君家人不做学问,在君省瑜眼里,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百思不得其解对君翰如的教育究竟哪一步出了差错,竟让父亲的事业生生断在自己手里。

十八岁的君翰如,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他平静地陈述罗列了许多理由,语调平直机械,简直不像活人。

君省瑜看了他很久,终于撇开了一双冷清的眼睛,良久方道:

“我现在发现,你倒和'他'很像。”

说罢,她闭上了眼,像是在艰难地面对一项宿命的轮回。

君家一脉从未出过愚笨子孙。

君翰如读的N大,建筑工程是其王牌专业,他的成绩与能力在同辈中又是拔尖之拔尖。

那几年,君省瑜恰是N大文学院邀请来的的客座教授,定期会去做写报告讲座。

有几次在路上碰见这位侄子,君省瑜冷冷看了他一眼,便撇过眼去。

像是嫌丢人。

事实上,按君省瑜教给君翰如的,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放弃文学研究而选择建筑工程的确是正确的选择。

君翰如始终按照君省瑜的教育在前进着,丝毫未偏离。

他是极度理性构成的人,绝对不会有失控,也不存在感情。按着世间法则行事,做的一丝不苟,做到无可挑剔。

正确是他前进的准则,也是生活的意义。

简直是一架机器。

等君省瑜忍着一口气,勉强接受这件事情,已经是几年之后了。

君家人似乎都倔的很,半点没有读书人该有的通达,但凡认准了一件事,是至死不肯回头的。

她冷眼旁观了几年,见君翰如依旧是她教出来的那副模样,不出一点差错,好歹算是松了口气。只是从此却总担心他父亲那些反叛的的血脉,是否也隐藏在这儿子身体中,诱使其将来做些更大的背叛君家的举动。

君省瑜毕竟老了,只能反复提醒着君翰如他所应该做的。

“你既愿意去做,我拦不住你。——只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知道么?”

“知道。”

不知不觉,茶已经喝了一半。

秋姨拿着水壶上来给他们换茶叶。

先换的是君省瑜那杯,君翰如的杯子还拿在他手中。

茶杯里是他的倒影,十分平静,一派漠然。

不知为何,君翰如似乎从这茶杯里看见了温随。

温随在哭。

一边呜咽一边哭。

君翰如简直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这样爱哭。

为什么,男人会有这样多的眼泪。

“之前听秋姨说,你那架钢琴音不准了?”

君翰如淡淡应了一声,抬起头:“已经调好了。”

“你自己不弹,调好了用场也不大,摆着只是好看。”

父母去世后,君翰如在祖父母膝下受了一年照顾。

君家虽然老派,但诸如“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贤七十”这种老法描红,也是不用了的。祖父偶尔会教他背些“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这种口诀玩一玩,还有诸多经典古书,化繁为简地讲给他听。

祖母梅望是建国前有名的音乐家,君翰如的钢琴,也是她那时教的。

君垚梅望夫妇性子最为温雅可亲,比起学识,这其实是最为珍贵的东西,却真正是断在了下一代。

“翰如,你三十岁了。”

“我那时候下乡回来,比你还要大几岁。之后也就蹉跎将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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