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随衣服少,这次回乡,行李也就没多带。出了镇上的车站,他一个人背着包慢慢朝西走去。

车上很拥挤,乌烟瘴气的,什么味都有,还有个孩子吐了,一股酸臭味怎么赶也赶不走。因此几天几夜的路程里,他几乎没合眼,休息得并不好。

此时走在龟裂老旧的水泥路上,脚步也有些蹒跚。

镇上的菜场集市正好都聚在西边,今晚就是除夕夜,大清早的,集市上就挤满了人。还有几个男人牵着一头猪正往回走,猪养得很壮,颇难制住,仰着头左哼哼右哼哼,猛一仰鼻子,正好撞在温随胯上,把他撞的一趔趄。

过了集市,再下一个道口,路就不是水泥的,而是石子路了。灰白色的碎石子,隔着鞋底扎在脚上还是很疼。温随慢慢地有些喘,脸色也不怎么好看,额头上冒着汗。

所幸他终于走到了。

一幢二层楼房堂前的水泥地上,正有个老人坐在板凳上杀鱼,听到石子路上嘎吱的声响,他抹了把汗抬起头来,吃了一惊,赶忙放下刀,站起来在围裙上忙乱擦着手:“阿随,回来啦。”

温随笑起来:“爸。”

“大老远的回来一趟,累的不轻吧?”温父走上前替他去拿包,一边指着屋里:“你妈和阿进在看孩子呢,老早等着你,没想到大年夜才赶回来。——你也快去瞧瞧。”

“诶。”温随答应了,想拿回温父手上的包。“爸,那太沉了,还是给我……”

“不用不用。”温父已经打断他,挥手将他往下屋子里推去。“这点小事,就爸来做,啊。你太辛苦……太辛苦。”

南方湿冷,堂屋连通着厨房,许是灶台下柴火烧的旺,到处都被烤得暖烘烘的。温随的那个兄弟温进,正和媳妇一起坐在椅子上逗孩子玩。

倒是他们旁边一个收拾桌子的女人眼尖,看见了踌躇在门口的温随:“阿随,你回来了!”她赶忙倒了杯热水,递到温随手里,一边回头招呼:“阿进,别聊了,你哥回来了。”

温进一听,十分高兴,拉着媳妇走到温随跟前,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哥,你总算是回来了。”他身边的媳妇只在去年婚礼上见过温随一次,这时也跟着温进喊了声:“大哥。”

媳妇这一喊,温进说得更高兴了:“对了,哥你也是,你侄子满月酒都没回来,玲玲,快给你大哥看看。”媳妇听了,赶忙把孩子递到温随跟前:“大哥,你瞧一瞧,抱一抱,孩子和你就亲了。”

温随没有准备,见此只好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将那孩子接了过来。

刚满月的孩子,头发没有长齐,不过个头和他父亲一样,结实极了。家里人还没有给他起名,暂且用了“囡囡”做小名。

孩子在他怀里,起初还好好的,可不知为何,后来直哭个不停,哭声撕心裂肺,把温随哭得手忙脚乱,惶惶然不知所措。

最后是他弟媳实在心疼不过,动作不由急了些,一把将孩子夺了过去,抱到堂外喂奶,哄了一会,就渐渐安静下来。

“囡囡乖……吃奶奶……”

听了母亲的温言软语,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而屋里失却了原有的笑语欢言,陡然陷入了沉默。温进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挠了挠头:“我帮爸搬东西去。”于是也走了出去。

温随的两只手原本还维持着抱孩子的姿势,现在终于慢慢垂了下来,手指下意识抓着裤脚,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站在那儿,似乎有些无言的难堪。

“你抱一抱,瞧一瞧,孩子就和你亲了。”

事实总是与事愿违。而也正是安静下来之后,才能窥见,那些表面的其乐融融,其实是一点根基也没有的。

女人叹了口气,拿起抹布仔细擦了擦桌子:“阿随,你在外面挣钱,累坏了吧。好好歇一歇,喝点茶,马上就开饭了。”她拿起热水瓶,新沏了一杯茶,递给温随。

温随摇着头:“妈,我也帮点忙……”

“不用,不用,阿随,你太辛苦,这事我们来就行。”女人赶忙截断他的话,微微用力,将茶杯塞到了温随手中,快步走进了厨房。

温随坐在椅子上,垂头静静看着手里的热茶,却并不喝。

茶叶在水中载沉载浮,这是家里人在新年招待客人时才舍得拿出来的。

真是挺滑稽的,温家招待他像在招待客人。而温随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不见半点放松,那姿态倒也恰似在作客一般的拘谨。

这是南部的一个小县城,也是温随长大的地方。

他长得像他父亲,瘦,个子也不高。温父很晚才讨到老婆,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老婆却在月子里生病去世了。

温随七岁的时候,温父再娶。

屋子里那个给温随沏茶的女人,温随唤她“妈”,那么我们也姑且称呼她为“温母”。

温母是从城里来的,之前也有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但那丈夫和儿子究竟如何了,谁也不清楚。

她年近四十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温进。

温随,温进。

在名字上,父母似乎已经显出了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