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子多了,就成了荫了,而那个杏子就满枝了,他想起这个来,而生了一个很大的感慨,时间、空间人的生老病死的变化。

也就是说,引起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乃至于宇宙观,都包含在内,他是这样写境。

他不把“境”孤立起来,他总是和人联在一起,而和人怎么连在一起,是说引发了那个人的内心精神,感情的活动。

人和大自然永远是合一,从来不能够分离。

你看《红楼梦》,你会看到这一方面,那写得真好,写境,人事也有境,我举哪个例子,例子太多了,鸳鸯抗婚涉及到全家每个人的悲欢哀乐,绝不只是鸳鸯,那叫什么笔墨,那叫什么艺术。

平儿理妆也是涉及全家,你看看那些关系,平儿受的那个不可言状的哭都哭不成声的委屈。

你看看那些场面,那都叫境。但是最感动人的是宝玉挨打。

宝玉挨打怎么是境呢,整个家里每一个成员,在那个极端特殊的大风波、大事件当中,你看看那个作家怎么落笔,奇难万分,可是他写得那么精彩,我们很难想像。

清代一个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写的读《红楼梦》的杂记里边就说过,说我读《红楼梦》,惟独是宝玉挨打这一个场面,我流泪最多。

他别的不说,我们中国人的表现方法永远是这样,为什么,是否他感情特别,单单对于这个事件那么敏感,你不能这么看。

曹雪芹这场的笔墨如此感动人,我也是如此,因为我看了这一条评语,我有了交流。

再一个例子就是1980年,美国举办第一次国际《红楼梦》大会。有一位女士,她贡献的论文就是专论宝玉挨打这个场面。

她的论点是什么呢,就是在这个特殊事件当中,每一个人的精神感情,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表现反应都写到了最高的层次,写到了最好的水平,令人无限感动。

她反对说一般人看这个说贾宝玉是叛逆者,他爸爸贾政是封建势力的维护者,两个人做殊死的斗争,贾政非得要把贾宝玉打死。

你看看这个贾政多狠心,多可恨,就看这个。那个女士说不是这么回事,贾政为什么打贾宝玉,仅仅是看不上他,考验这个孩子,不读书,不长进,不是。那个已经多年了,而且后来贾政也有了相当的宽容。

你看他吩咐娘娘有命令,让你跟着姐妹们住进新院子去读书,以免荒废。

同时在这个时候,曹雪芹用特殊的笔墨,宝玉进了门,站在那儿,贾政抬目一看,神采飘逸,那个秀气夺人。

再一看贾环像个小野种,说贾政不觉得就把他平常厌恶宝玉的心情减去了几分,这个就说贾政内心是完完全全太爱这个孩子。

那个才情,世上无有。他不过是当时那个社会,特别是八旗家庭对待子弟严极了,做父亲的不能带出笑容来,见了总得教训的眼光。

你得懂这个,他那是做给人看的。他为什么这么苦打,他没有人心吗?

贾环告状,刚才那个忠顺王府派人来找,说那个琪官没了,城里人说是你这个公子给藏起来的。

我们王爷最喜欢这个戏子,你得赶紧交给我们。

贾政简直吓坏了,你知道,贾政什么身份,八旗内务部包衣,最怕王爷那一级,王爷那一级那个政治斗争复杂万分,他惹了,他全家就遭殃。他简直冒火三丈,吩咐宝玉说你不能动,他得送那个官走。

这个时候贾环在院里跑,像疯子一样跑,贾政看了喊打,一连喊了三个打字,不许跑。孩子见了爸爸还不站住。

你怎么了,贾环那个小孩心那么坏,他跪下一看爸爸那个神情,说我听妈妈说的,我宝玉哥哥强奸金钏,投井死了。

我请诸位听众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个情景,那个贾政应该怎么办,这是要命的,就是他说的你再发展就是弑父弑君,都可以杀爸爸,都可以杀皇帝。

这灭门之祸就来了,你看看你惹的那个王爷。其实呢,那个戏子也不是贾宝玉藏的,他哪里有那个条件,他连大门都不许出,他自个也没有钱。但是他知道是在离北京20里的紫潭堡那里有一所房子。

他怎么知道,谁藏的,北靖王。两个王爷的斗争,贾家是倒的这个霉。

贾政气得简直要命,他怎么不要打呀,你说他是封建势力的卫士,要打这个叛逆者。

这是贾环一个人的冒坏,他妈妈赵姨娘早就要害宝玉,前面那个例子多了。

打完了贾母来了,王夫人也来了,全家姊妹包括李纨都来了。

那两个老太太抱着一个打得半死的孩子,那哭得。李纨一听王夫人提她丈夫:我要有贾珠大儿在这儿,打死你我还有个依靠呀,我今天靠谁呀。

李纨一听这个,贾珠是她的亡夫,她守了好多年寡了,她不好受,她也放声大哭。

这个时候,全部上上下下没有人不是流泪的。说到这个,我才能够体会我说的那位女士写得那个好。她说在场的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处境,不好过的地方。

贾政看着这一屋的人都哭了,他那儿没有办法了,也坐在那儿,如泥雕木塑,也泪如雨下。那是活人呐,也有感情。

那个场面,每一个我所见到的有限的所谓文学作品里能写这样的场面,如此打动我,简直是无以言传的那种感情,我还没有找到第二个例子。

所以我说,1980年我看到那位女士的论文,简直佩服得不得了。我说对,你这才真懂《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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